●刘释之
融通诸学 清逸雅健
香港大学一位副校长曾经说,香港只要有饶宗颐,就不会是文化沙漠。学术界内则有着“北季南饶”的说法。当季羡林、任继愈等名宿大儒相继辞世,“世上无大师”的慨叹也越来越深切越来越悲凉,而作为“汉学泰斗”“东方文化坐标”(陈韩曦语)的饶宗颐先生则独守香港一隅,以多才艺之身,阖户守静,默默守护着心灵深处的九畹芝兰,成为华文世界中坚守、弘扬传统文化的一根中流砥柱。
去年夏初,在韩曦兄的帮助下,我随同广东省政协常委、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理事长莫道明先生等一行前往香港拜晤了百岁饶公。饶公身着深啡色的西服,里衬浅咖啡色中格子衬衫,脖子上则围着黑白红相间的碎花围脖,整个色系搭配既明亮又儒雅,非常协调统一,老人显得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眼神柔和而明澈,让人平生几分亲切之感。饶公当日兴致很高,不仅在我们行礼时频频微笑抱拳示意,还分别为我们签名赠书,十分配合地与我们合影留念,毫无大师架子,一室皆春。当天饶公和我们谈了关于做学问和读书的关系等相关话题,话题虽不多,但饶公谈得很深入,让我们获益良多,特别是关于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受得起孤独的勉励,让我们备受鼓舞和感动。事后,韩曦兄告诉我,饶公一般早上很早起来练功、读书写字,然后约在10点左右回卧房睡一个“回笼觉”,上午不会客,中午吃点东西,也很少说话,意在“守气”“养气”,下午约3点起床便开始写写画画……那天中午和大家说了那么多话,是够“奢侈”的了,也可说明大家与饶公的福缘不浅。
我想,岂但是我们与饶公的福缘不浅,但凡热爱传统文化的艺术界学术界的后学,只要接触过饶公的作品,就如入宝山、如登圣殿,陡生敬慕之心——这种敬慕之心,便是心灵的刹那相通。我于2004年在广州艺术博物院举办的“造化心源——饶宗颐书画作品展”上,首次与饶公结缘,当时即为他作品中传达出的“清逸雅健”的文化气息和文化精神所感动,此后又有机缘为他在广州文理一堂举办的书法展编辑图录作品作文字校勘,为陈韩曦、翁艾注译的《选堂诗词评注》部分书稿校勘……此后阅读视野慢慢扩展到《清晖集》《饶宗颐诗词集》及人大版《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拜读再三,吟味再三,深深感受到先生在历史、文学、语言文字、宗教、哲学、艺术、中外文化关系等人文科学领域的卓越成就和突出贡献,屡发“高山仰止”之叹。而先生于古体、律、绝,无一不精,尤擅填词,又骚、赋、骈、散,无一不晓,可谓卓立独行于当代中国文坛,风骨卓然,独树一帜。他更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在书法、山水、人物的创作上,承前启后,世有“饶隶”“饶家样”之誉,甚至在音乐领域,饶公于古琴亦多有研究和创造,可谓“一身文、艺、学兼绝”。而“饶诗”正是随着饶公的治学之路不断发生融通和嬗变,而兼有“学人之诗”“通人之诗”和“诗人之诗”之特质。
所谓“学人之诗”,照陈衍先生的话说,即从诗人来讲,应讲朴学、根柢深厚;从诗歌来讲,应以学问入诗,注重用典、长于考证。所谓“诗人之诗”,特征则多为自由洒脱、自然天成、情景交融、意境清新,概有情有味。而“通人之诗”,我则以为诗中体现融通诸学,诸学生发才学融通,这一点,在饶公的《白山集》《黑湖集》诸诗中体现尤为明显,如其以德国哲学家康德神性之义喻诗之创作灵感的两首诗即为代表。
饶公诗词,最大的特色,乃在和韵。他的和韵,主要对象,一是古代杰出诗人,尤其是“三元”之代表人物,若元嘉的谢灵运,元和的韩愈、柳宗元,元祐的苏东坡和黄庭坚,甚至“三元”之外的韩昌黎等,他也有和诗。若《大千居士六十大寿诗》乃步自韩愈的《南山》诗韵,《佛国集》则和苏东坡,《长洲集》乃次阮籍的《咏怀诗》,《白山集》和谢灵运;二是身边及汉学界的师友弟子。饶公的和诗,不仅在具体形式和写作意象上,均有所创新超迈时流,戛戛独造。饶公的和诗,是拜“三元”,通“三关”(“三关说”为沈乙庵所创,认为作诗须过三关)之高伟杰构,指出向上一路,为诗人开拓境界,一新天下耳目。纵观饶公的和诗,即如其《长洲集》序言中所说,见勺瀛楼案几上有阮籍咏怀诗,乃一时兴起,用了短短几天即遍和阮诗,确有“逞才使气、因难见巧的因素,但也不无借此表达对文学传统的理解认识以及对文学经典的礼敬等方面的考虑。”(殷学国语),事实上,通过次韵,饶公实现了与古典文学经典的对话及个性化抒写,实现了探访文化心灵的故人,谛听历史精神的回声,历验古人写作经验的秘密,参与艺术生命的创造,在保留前辈生命痕迹,求得一种生命能量与美学品质增色的共荣效果。
古典形式 今人精神
2010年4月,在敦煌举行了《莫高馀馥——饶宗颐敦煌书画艺术展》,饶公自题诗曰:
画史常将画喻诗,
以诗生画自添姿。
荒城远驿烟岚际,
下笔心随云起时。
苏轼尝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此语道出了中国诗画之间的关系。“诗画本一律”。中国画,若离开诗文的浸染,几无足观,或者竟可以称之为“伪中国画”。饶宗颐此诗则在苏轼基础上进一步阐述了“诗画本一律”在技法和精神上的统一性。
饶公的诗词清逸脱俗,高迈独立,真气弥天,与其书法绘画上师法不无关系。他的书法主要从秦汉魏筑基,顺流而下,故能浑厚古拙。其识见既高,又“以古人为朋曹”,能瞬间抓住古人作品的特征、规律,准确判断其用笔、用墨的法门,融会贯通,写出具有自己面貌的书体。他的隶书,融通了楚缯书、甲骨、简帛、二爨诸书体,博涉多参,像篆书于《天发神谶碑》浸淫至深,多见方折笔法而参“悬针法”。写金冬心“漆书”融入《爨宝子》。隶书取径《张迁碑》《石门颂》及《大开通褒斜石刻》,广参《急就章》、汉镜铭、砖文、汉简,兼及清郑谷口、伊汀洲、陈曼生、金冬心、邓完白等人意趣,沉稳古穆中见盎然生趣。这些养分,也对饶公的诗词风格造成了深刻的影响。
饶公绘画主要法取倪云林、八大、敦煌白画等,尤其嗜好倪云林。可贵的是,饶公出入倪门,能在“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入乎其内,则得其清致;出乎其外,则对倪云林之笔意有所变通,一出己意。中国书画有独特之美,功夫在外,内含创作者之人品、学养、性格,甚至世界观。饶老坚持强调“为学必先敦品”,技法只不过是为了表现得更完美一些。饶老曾概括治学从艺心得:“我写画同我做学问一样,做学问向来不讲人家讲过的话,写画不照人家走过的路走。我写画学古人,但也是写我自己,就像写诗步古人韵,实际上是写我心中的诗,是借古人的躯壳表达我的精神。”——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正如季羡林所说饶公“以最纯正之古典形式,表最真挚之今人感情,水乳交融,天衣无缝”。无论在动荡或是浮躁的时代,饶公总能沉静在自己的天地做学问。“没有孤独就不能做学问”,大师始终是孤独者。
作为中国20世纪的诗词名家,饶宗颐可谓“树帜天南,蜚声海外”,成就尤为特出。季羡林曾评价饶诗的成就“为诗人开拓境界,一新天下耳目,能臻此境界者,并世实无第二人”。事实上,饶诗无论在题材内容之开拓还是在艺术创造之新变上,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巨大成就,故饶诗之研究,还有着相当广阔的空间。
(作者系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会员,广州市美术家协会理事)